只要梅花还开,故乡就还在。
想想二十年前的自己,是何等的疏狂,所有的风景在我眼里,也只是风景。对一些书籍中存活的伟岸之人,也并不在意,尤其是对故乡,哪份淡漠之情,也许源自故乡汲取于我的力量显得微弱,也许源自我自身未有开悟,我扎进生活的根系还没有感受到故乡的厚土沉淀下来的恩情。
时间于生命,是土,当你更上一层楼时,你感受到的是它的肥沃,厚德,与滋养。时间也是火,当你挣扎在生活的温饱线上,受尽白眼与轻蔑时,你感受到的是它的煎熬,难耐。当然时间也是金,是水,是木,变化无常,周而复始。那个时间点,是在冰天雪地的季节,我骑着车,车篓里放着母亲炸的油饺,我要骑上十八里路,给姥姥送去。姥姥那年六十八岁了,满头的银发,在火盆旁,她不停的咳嗽着,满眼呆滞,那个时候姥爷已经走了很多年。风嗷嗷叫的声音,至今在我耳畔回荡,吹得园中唯一的一棵光秃秃的杨树瑟瑟发抖。姥姥留我吃饭,我坚决要走,因为在我心里,天要黑了。姥姥送我出门时,我看到门楼下面放了很多皮碗,这是姥姥熬了很多个夜晚一剪子一剪子铰出来的。现在很少有人知道皮碗是什么东西,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用押井汲水,押井里有个很重要的配件,就是用皮垫铰出来。姥姥给我说,十五有庙会,她要到会上去销售。
路很滑,雪又紧了起来,我骑着车,摔了两跤,当走到梁老村时,远远看见路边有一个园子,白墙上用赫红的大字写着,福梅园。我正在愣神,福梅园走出一个头发浓密的壮汉,来不及刹匝,自行车一滑,我四脚朝天了。那个人赶紧把我扶起来,又去扶车,他问我:“碍事不碍?”我没说话,用手不停的拍着自己身上的雪。他赶紧说,走,到园里烤会儿火再走。我那时候,天不怕地不怕,就跟着他进了福梅园,一股股幽香扑鼻而来,高低不等,粗细各异的梅枝横斜在雪中,一朵朵金黄的梅花,精神抖擞的绽放着。壮汉告诉我,他叫雷军锋,其实年纪只是比我大两岁。树枝在火盆里噼里啪啦的燃烧着,雷军锋一看我们年纪相当,就打开了话匣子,他说,他也家贫,在初中地理课本里,知道了南阳黄牛,泌阳驴,固始鸡,鄢陵腊梅冠天下,所以辍学后,就开始种植腊梅。那时的我,毕竟年轻,我饶有兴致的跟随雷军锋在园里转悠起来,他告诉我,什么是金钟梅,什么是虎蹄梅,什么是古桩腊梅。以至于多年之后,我创作歌曲《花海恋》时,第一句就用了,“金钟梅敲响了春天。”当这首歌获得七个一工程奖时,我还给老雷打了个电话,说了当年的场景,老雷也是感慨万千。
这次意外的“踏雪寻梅”之后,我心里暗暗鼓劲儿要好好上学,不能像老雷一样,种树,在地里刨食儿。我在自己课桌上刻了一行字,“苦是一种有力度的生命体验,也是一种有价值的人生境界,人只会苦一阵子,不会苦一辈子。”然后我开始发奋读书,早上4点起床背英语单词,后来,还真不错,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顺利考入鄢陵县一高。在一高的课堂上,认识了一个作家老师杨建勇,笔名“梅朵”。我当时很好奇,为什么叫梅朵呢?原来杨作家是外乡人,他第一次来到鄢陵,就被鄢陵的腊梅花深深吸引了,他写信告诉自己的母亲,他说,妈,你说过,我一生中,命里无花,现在好了,我到了鄢陵,我命里就有花了,因为这里有一种腊梅花,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傲骨迎风,这也许就是天意。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,叫“梅朵”。那个时候,高考是鱼跃龙门的时代,每一位莘莘学子都在为高考拼命。一高校园的文学氛围不是很浓,但大家都喜欢读汪国真的诗,我们班76个人,班主任在早操时,偷偷的检查过我们班的抽屉,有70个人的抽屉里都放有汪国真的诗集。梅朵老师也是写诗的,在一场大雪过后的校园里,他把新鲜出炉的油印《建勇诗报》放在一个红漆小板凳上,站在一棵大桐树下,五分钱一张,卖报纸的时候,像极了一朵冰雪丛中的腊梅花。那股油印的墨香至今让人难忘。
毕飞宇老师说过,每一个作家背后,一定有一个或者几个人文素养极高的中学语文教师,这话是千真万确的,我的处女作,名字叫《错过梅花》,文章也就八百字吧,发表在大学校刊《启航》上,大概内容是,我有一个师妹,在老校区的红色小木楼前,发现了一株丛生的腊梅,让我去看,给我说了几次,我都忘了去,等到春天天暖和了,我突然想起这件事来,就去看,但那时候腊梅花已经没有了。当时起这个名字,也没有刻意,就是真的错过了梅花,现在站在故乡的土地上,再回想那时那事那红楼,觉得冥冥之中,全是缘分。多年以后,我回到鄢陵,发现很多大家都写过鄢陵的腊梅,有古典诗词,有散文,还有小说,其中,印象最深的是我的一个中文老师王炎教授,写过一首歌词《三过腊梅乡》,并且突然回想到,在课堂上,他还真给我们讲过这个作品。抛开艺术水准不说,单就与腊梅的缘分,我觉得就是极深的。所以梅花园,也是梅花源,更是梅花缘。
再次见到雷军锋,他已经不再是老雷,周围所有的人,都称他为雷总,是故乡种植腊梅数量最多的人。我们四目相对,嘿嘿笑了起来,都是有阅历的人了,已经不再是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。老雷的白头发也有了几根,他给我沏着茶,诉说着,这些年,怎么贩树的,怎么搞绿化工程的,说到艰难处沉默的像一棵古桩腊梅,尤其是当年运树的大车,过登封十八盘时,那种艰险,他还历历在目,连续四天四夜,收树,号树,装树,运树,栽树,都成为了生命中一道道刻在身上的布淋。后来,我们与中国腊梅专家,盆景专家张文科先生闲聊,他说,中国种梅花的,尤其红梅的,非常多,但是中国腊梅却很少。我们聊到腊梅的精神,骨气,芬芳,更聊到了腊梅景观的美,他知道书法和审美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,就把收藏多年的限量版的钧瓷腊梅花瓶送给我一对儿,一个时篆书腊梅字样,一个时隶书腊梅字样,这都是他设计烧制的,在冬天,放在我听学堂的书案上,插上几枝梅花,整个屋内一团春气。
你看,无论是底层的农妇,创业的老板,还是作家,学者,生活在故乡的人,身上都有一种沾满泥土,又凌寒独自开的意味,这也许是鄢陵腊梅带给人们最贵气的财富吧。我后来,问雷军锋,为什么给自己的园子起名为福梅园,他说,梅开五福,梅花绽开五瓣,象征快乐、幸福、长寿、顺利、和平。真是一树梅花天地春啊。仅以此献给那些顶风冒雪赶过路的人!
(鄢陵县纪委宣传部张轶敏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