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亲李贵良,出生于河南省偃师县。他是1911年(农历辛亥年)正月初五出生的,巧的是,我也出生在正月初五。
父亲辞世于1988年,那年我35岁。今年(农历辛丑年)正月初五,将是父亲诞辰110周年。
1982年年初,我从军队纪委转业回四川。一边发愤恶补文化知识,一边努力熟悉地方纪委工作,不久,当上了全省各地市州纪委最年轻的办公室主任。
1988年,父亲在绵阳中心医院病危,幸得几位在原成都军区、南充军分区、绵阳军分区任职的偃师籍老战友牛击、朱搏黑、刘贯山等施以援手,迅速转到了原成都军区总医院,病情才稳定下来。
尽管作为离休干部享有很好的医疗保障条件,但父亲还是背着我们,与医生悄悄签订了风险很大的试验型治疗方案。
但这种方案的疗效只维持了短短几天。33年前的“五一节”上午,不少亲朋好友来到病房看望,父亲很高兴地与他们交谈。
谁也没想到,下午病情就急转直下。我当即明白了,父亲上午是回光返照。晚上,我小心翼翼地问父亲,有什么要交代的吗?父亲说:“没有了。你就让我这样睡过去好了。”
1988年5月1日深夜11点46分,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。经紧急抢救,他又醒了过来。父亲说:“下次心脏停跳,就不要再抢救了,该说的我都说了。就让我这样睡过去吧,再也不要做那些没用的抢救了。”
5月2日凌晨1点20分,父亲的心脏再一次停止了跳动。我一直摸着父亲温暖的大手慢慢变冷……
父亲戎马一生,身上八处负伤,有一块弹片一直未能取出。他经历过1937年“8·13”淞沪抗战,身为排长的他,在保卫四行仓库中光荣负伤。在八路军,他是皮定均麾下的一员骁将。解放战争,血战孟良崮,他身先士卒,荣立大功。
新中国成立后,他是四川省中江县的首任兵役局局长,亲自送黄继光等四川籍战士抗美援朝。20世纪50年代绵阳、遂宁两个专区合署后,他是绵阳地区首任民政局局长。他还是“第二个都江堰”——武都引水工程的首任指挥长。改革开放后,他向组织打报告,主动要求退出领导岗位。
三年困难时期,我爷爷从河南老家带着我堂哥来到绵阳,原本打算在当官的儿子这里过一段不挨饿的日子。谁知天府之国粮食也异常匮乏,我们三兄妹也满眼饥饿。爷爷悄然返回偃师,没两个月便去世了。老家的人说,爷爷不是饿死的,是为在四川的儿子孙子挨饿,担心死的。
父亲对工作竭尽全力,再难再险的工作任务也能拿下,深得组织的信任与同志们的好评。严于律己但与人为善的父亲,“文革”期间几乎没有受到冲击。
我们三兄妹结婚时,父母送的都是手表,希望我们珍惜时间,永不停步。
“好好学,好好干,好好活。”这九字传家之言,是父亲母亲留给我们兄妹最宝贵的遗产。
“好好学”是父亲对我们的启蒙。
父亲小时候家里穷,只在偃师大口肖村的私塾里念了两年书。他最得意的是,这两年的笔和本没花家里的钱,是老师因他学习成绩好而奖励的。即使他如此努力,爷爷也没能供他读完初小。父亲时常对我说:“你爷爷没能供爸爸读完初小,你只要好好学,爸爸有能力供你读完大学甚至博士。”
我是国家首批十年一贯制实验小学的优秀学生。尽管十年内乱中断了我的学业,但是,“好好学”这三个字,却一直伴随我上山下乡,戍边扛枪,转业地方,调到中央机关。
在“好好学”的启蒙下,我始终坚持把读一万字的书或写一千字的文,作为我每天的必修课。
这些年,每每在自己有所松懈时,耳边就会听到“好好学”的叮咛,仿佛父亲在默默地注视着我。
“好好干”是父亲对我们的鞭策。
新中国成立时,父亲就是县团级领导干部。人们对他评价最多的就是忠厚清廉,没有官架子。
孩童时代,专署大院的一些孩子曾对我说:亏你爸还打过大仗,立过大功,却一点儿也不像当官的!当时,我也觉得父亲不像城里的领导干部,倒像北方乡下的农民。
1970年年底,我瞒着父亲,悄悄从插队的乡下参军入伍。父亲赶来时,窗外的他,只来得及丢下“好好干”三个字,火车便呼啸而去了。
“好好干”三个字,激励我扎根连队,从最苦最累的活儿干起。激励我,在全军同批入伍者中最早入党,在军事训练和战术演习中崭露头角。激励我,敢于坚持原则讲真话,1979年军队纪委一恢复重建,组织就调我从事纪检工作。十多年的军旅生活,没有人看出我是干部子弟。
1985年,转业地方三年的我,因“好好干”被任命为绵阳市纪委办公室主任。看着刚过三十而立,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我,已经离休在家的父亲,与我进行了一次恳谈。
父亲教育我,当好领导干部要做到“五个不”:一是不能贪污,屁股不净,难有威信。二是不能偷懒,尽心不够,难以当头。三是不能表白自己太累,头累身难起。(当地俚语,意为:当头的说自己累坏了,当部下的,身子就很难挺得起)四是不能当众轻言下属不行,部下窝囊,实乃领导废物。五是不能拒绝别人解释,听人辩解,可得一半。
40多年过去了,我在纪检监察机关的各主要业务部门均历练过,并从县纪委、市纪委,一步步走进中央纪委。无论是在中央纪委研究室,还是在中央纪委北戴河培训中心,或是创办中国纪检监察学院,都能全身心投入,攻坚克难;无论是同领导交往,还是与同事相处,或是和下属共事,都能不偏不倚,不事谄媚,不出恶声。
耳顺之年后,我更深刻地领会了“五个不”对为官为人之道的巨大裨益。这“五个不”,就是父亲对“好好干”极接地气的具体诠释。
“好好活”是父亲对我们的祝福。
27年前,我初到北京时,一位忘年交曾就“生命是一个过程”,让我即席作答。
略作思考后,我作了这样的阐述,所有人的起点和终点完全相同,所不同的,正是在于过程。有的人,过分执着于起点和终点的相同,无所事事,与世无争。有的人,又过于醉心于过程的不同,费尽心机,锱铢必较。
对人生的这个过程,我进一步用了“三个性”来概括:
“一次性”:无论穷人还是富人,都只拥有一次生命。因此,必须十分珍惜它,努力做自己应该去做的事。
“有限性”:一个人不论活多少岁,都只拥有有限的生命。因此,必须认真把握它,及时做自己可能做到的事。
“不可逆性”:人生没有彩排,开弓没有回头箭。因此,必须深刻理解它,只能做自己必须去做的事。
我之所以能很快作出上述概括,是因为我亲历了父亲对死亡的坦然。
“我去了,你们要好好活。”这是父亲在弥留之际,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。
一个出身豫西贫苦农家的子弟,在战争年代出生入死,于建设年代夙夜在公,后来又带头向组织申请离休,以便让年轻干部顺利成长——父亲以他自己的一生践行着“好好活”。
尽管父亲可以在轮椅和病床上,靠保守疗法尽可能地延长生命。但当他考虑到自己一生中,应该并可以做到的事,已经完成;考虑到不能拖垮我母亲的身体,考虑到不能影响子女的工作,考虑到不能耗费国家有限的经费,他选择了解放别人和解脱自己。父亲以其有尊严的活法和从容离去,加深了我对“好好活”的理解。
今年是父亲诞辰110周年。每年的正月初五,我和弟弟、妹妹,都会如实地向父亲汇报“好好学”的体会、“好好干”的历程、“好好活”的情况。
父亲母亲,你们在那个世界好吗?托你们的福,我们过得很好。
亲爱的父亲母亲,我们好想你们啊!(偃师市纪委监委 李永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