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不清哪位作家曾有过这样一句名言:“感人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远的。”真正领悟这句名言的潜在含义,是在我经受了南国战火的洗礼,身残扑还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,每当从广播里听到那首亢奋激昂的歌声:
再见吧妈妈
再见吧妈妈
军号已吹响
钢枪已擦亮
行装已打好
部队要出发
你不要悄悄地流泪
你不要把儿牵挂……
这时候,歌声激发的情感在心间萦绕着,撩拨思绪的翅膀,穿越亚热带的山岳丛林,飞回到血与火的战争岁月,一张张沧桑中流露出慈祥的面容,是那样清晰地映现在脑际,抽出我千丝万缕的眷恋……
1979年初春,当北方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时候,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共和国卫士乘坐着军列,由豫北紧急驰援南疆边陲。火车经过黄河大铁桥时,尽管天已经黑透了,我仍然扒在仅有的一扇窗口,透过路灯暗淡的光亮朝南望去,在那茫茫夜色笼罩中,百里之外就是生养我的故乡啊!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,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”我默吟着唐人孟郊的《游子吟》,一时间竟动了儿女情长,心中在痴想:假如母亲得知我这棵独苗出征的消息,此刻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?是离别的忧伤、依恋?抑或嘱咐中夹带着期望?
第二天清晨,军列抵达汉口兵站,按计划我们要在这里用早餐。列车还未停稳,一群乡下和城市装束的妇女就向站台涌来,她们手里或挎竹篮,或提网袋,翘首急切朝每扇车门张望。与此同时,几位武汉籍的战士跳下车,似雏鸟般呼叫着朝母亲身边飞奔。母亲乍见儿子,想说几句疼爱话,却因一时激动,嘴唇抖动着终难启齿。母亲只得把积蓄已久的爱暂且抑制心头,然后透过心灵的窗户默默传递到儿子的脸上乃至于全身。儿子理解母亲的心情,知道这时候多说一句话,就会触动母亲心间感情的涟漪,因此也默默地站立着,从母亲那双慈爱的目光中接受洗礼。倏然间,母亲想起了什么,忙用颤抖的手揭开蓝布,抓出煮熟的鸡蛋使劲儿朝儿子的挎包里塞,好像要把这辈子的慈爱全部掏给儿子。那些生活在城市的母亲则更注重营养,虽然身穿已经洗得褪色的衣服,却不惜花钱买来整瓶的蜂浆和炼乳,打开催着儿子当面喝下去,让即将奔赴战场的孩子补充体力,此一去生死未卜啊!
火车一路朝南奔驰,每到一处兵站,几乎都有成群结队的母亲和父亲在等待儿子出征。在衡阳车站,我遇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母亲,手拿一个皱巴巴的信封,逢人就打听儿子的消息。瞅着信封上熟悉的地址,却是我部162师的番号。当时我有点不解,部队行动向来是保密的,这位家居湘西大山深处的老母亲,何以如此消息灵通呢?老人家见我心存疑窦,连忙解释说:“山里有人从城市回来,传说部队正朝南开,俺就琢磨着,养兵千日,用在一时,孩子迟早也会过来的。”听完这位老母亲的述说,我心头热乎乎地,颤声告诉老人家,她儿子就在我们后边那趟车上,一定会过来。可怜天下父母心哪!七天七夜,这位母亲终于等到了与儿子相见的时刻。
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,
再来探望亲爱的妈妈……
一个月的惨烈战争结束了,在宣布撤军之后,我因摔伤感染引发高烧合并症,导致全身瘫痪,转诊于南宁市303医院急救室。在那里,我见到了浴火重生的战友和老乡,江西籍的班长小夏,被敌军一发炮弹炸得坐了飞机,两条腿大动脉血管断裂,面临着高位截肢的危险。南阳籍的新兵丁周来被炮弹炸伤残头部,一度双目失明,精神错乱,整天在病区内乱喊乱撞。55军坦克团的作战参谋王保勇,在燃烧的战车里烧伤了面部。还有来红旗渠故乡的小王,蹲在猫耳洞里被冷枪洞穿了大腿。他们或坐轮椅、或拄拐杖磕磕碰碰来到我的床边,大家虽然都挂了彩,却极少有皱眉头的时候,聚在一处嘻嘻哈哈,共享胜利后的欢乐。遗憾的是,大伙不能如期归乡探亲,反倒要亲人牵肠挂肚的来看我们了。
“儿行千里母担忧”。那时候,战士的母亲是最敏感的,旁人家的孩子从部队寄回了家信,自家没有,就觉出了问题,急忙打点盘缠,纷纷奔向战区医院寻找。当初,我生命垂危之际,母亲在音信全无的情况下,让父亲卖掉家中仅有的红薯干,凑足路费千里迢迢往南疆赶奔。走到衡阳车站,母亲因悲伤过度,又喝了凉水,拉肚子躺倒在站台上起不来。父亲怕母亲出意外,就劝说:“咱回家吧。”母亲强撑着站起来,冲父亲说:“俺就这一个儿,活要见人,死也得找着埋在哪儿。”就这样,父亲搀扶着小脚母亲,从湖南到广西,挨个到野战医院询问,最终在303医院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。老人家用粗糙的手掌抚摸一下我的额头,轻声埋怨说:“出恁大的事,光瞒都中啦!”我们母子对视的一瞬间,我发现母亲面容憔悴,双眼哭得红肿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,泪水夺眶而出。母亲听说我几天水米不打牙,不顾旅途劳顿,让父亲上街买一只小铝锅,从营养灶上领来面粉和鸡蛋,生火为我做一碗家乡风味的蛋花甜面汤,亲手操勺子,像儿时哺乳那样,舀一勺汤搁嘴边吹吹热气,再小心翼翼地喂我喝。
这时候,小丁和小王的父母先后从河南赶来了,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母亲,也都陆续在医院找到了负伤的儿子。母亲们的到来,打破了医院的宁静气氛,虽然彼此互不相识,可同住在一个招待所里,很快就亲热得像老姊妹一般,经常三五一群,自发组成“慰问团”,年轻的搀扶着年长的,提着凑起来的礼品去挨门串病房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啊,尽管母亲暗自为儿子的伤势流过泪,她们只要一推开病房的门,就会把所有的苦痛深藏在心底,老脸上硬是溢出笑态来,让孩子们从这一张张慈祥的笑容里感受到慰藉和力量。
母亲听医生说我要躺床一辈子,并不甘心,在乡下四处寻医问药,找到一个老中医的祖传秘方,让我每月服用中药丸。那药丸40元钱一付,能吃两个月,我坚持服药两年,从没有间断过。岂知当时的40元钱就是家庭半年的开销啊,母亲卖掉家中饲养的猪和所有值钱的东西,最后连自己珍藏的一副银镯子也换成了钱,让我奇迹般地站立起来,一步步走出了生命的禁区。
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常想,我们的祖国能够摆脱帝国主义列强的束缚,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,我们的军队由弱到强,成为一支无坚不可摧的力量,除了它内在的因素外,是与众多战士母亲无私的爱分不开的呀!
往事如烟,每当回忆起这段生死经历,我心间就涌动出一股热流,这热流几欲促使我掂起笔来,想去讴歌母亲,但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颂词,暂且引用高尔基先生的诗句,奉献给普天下最无私的母亲们:
我们应该赞美她们,
妇女,
也就是母亲!
整个世界都是用她们的乳汁养育出来的。
…………
没有母亲,
既没有诗人,
也没有英雄!
(尉氏县纪委监委 睢建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