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赵今年五十多了，家住村子西南角，屋子西头有条小河沟，没事的时候他就在河沟旁跟老头儿、老太太乘荫凉、侃大山，有时候打探村里消息，有时候吹牛皮，按他的话说这叫“现场办公”。在赵沟村干了十五年村书记，他从虎背熊腰的大汉变成了弯腰驼背的老头儿，连河沟里都镶上了他的影子，今年又到了换届年，他逢人便捶着背说自己廉颇老矣，是时候退位让贤了。
老赵年纪大了虽然驼背，以前腰杆儿着实是硬得很，他家里兄弟九个，唯独他上过几天学，所以性格要强，脑子也灵光，村里的人大事小事都爱找他拿个主意，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人物，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，干过许多“丰功伟绩”。十五岁的时候村子附近有强盗蹲树丛、拉绊索抢劫路人，他带着三五个年轻人拎着锄头追出去八里地；二十五岁的时候恰逢改革开放东风正劲，他跑到南方去贩了三年辣椒，还在村里搞了个辣椒农贸市场；四十岁的时候镇里修路刚好到隔壁李沟村停了，他带着一袋子辣椒跑到镇长办公室拍桌子，“这都是村里人多少年撞出来的路子啊，这椒子哪个不是肉厚个大，运不出去换不了钱，村里人是要到祖坟去骂娘！”，回来他就带着村里的人自己打石子铺路，镇里脸上挂不住，最终和村里合力修了条大路，比别的村子都要宽。
老赵虽然嘴上不说谁有可能选为“贤人”，众人旁敲侧击的问他，他只嘿嘿笑，但即便如此，村里的人早就把这个位置对号入座了，私下里常常议论纷纷。原来老赵有个侄子叫赵波，经营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小企业，是村里的“土豪”，他今年三十多岁，正好和老赵第一年任书记时同岁，不少人都说“老赵兄弟众多、家族兴旺，村里赵姓的人又占了半数以上；老书记又干了这么多年头，虽然换届选举是公选，但老书记在村里一呼百应，只要他站出来说话，赵波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。”但也有不一样的声音“赵波虽然挣了大钱，但是没为村里出一点儿力，他如果当选了，要是搞砸了，老书记以后在村里都直不起腰来。”
老赵当然知道赵波有几斤几两，也知道他不是当书记的料，腰杆硬了大半辈子，临退休不愿意让人戳脊梁骨说他任人唯亲，但赵波是老三家的儿子，他俩打小最亲，所以这事儿让他有些犹豫不决。头两天老三掂着两瓶白干儿找上门喝酒，“大哥啊，咱俩打小最要好，你当了十五年书记，我从没找你走过后门儿，现在马上要换届选举了，竞争很激烈，老李家的大儿子去年研究生毕业回来，这次也要竞选，现在镇里、村里都愿意听你的建议，你侄子的事今天可得给我句准话。”“老三啊，我这马上退休了，说话腰板不硬啊…”架不住两瓶酒下肚，老赵还是支支吾吾答应了给赵波出力，赵波没啥城府，得到信儿了有话憋不住，村里人很快都传遍了，“老赵真要推一把大侄子。”
三传两传，连村里的几个委员也都觉得老赵要犯糊涂了，有一俩个耐不住性子的，跑到村西头的河沟去找老赵，要劝他改主意。可是到了以后却找不着人，老赵既不在树下乘荫凉，也不在河边侃大山，再到他家门口一看，铁将军把门，谁也敲不开，隔天再来，依旧是这番模样。老委员们都急了，在门外喊道：“老赵，你锁着门我也知道你在家，我跟你说，老少爷们儿都看着你呢，你可不能松这口气啊。”眼看着选期越来越近，村里的人知道老书记闭门谢客，也都窃窃私语，“老书记人老了背驼了，腰杆儿也不直了，有事要关起门来办，这会儿估计只有赵波能进的了他家门喽。”
选举那天，虽然只要求党员到场，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挤到大院里来了，镇里组织选举的人也都严阵以待，大家都等着见证新书记的诞生。老赵这天穿上了他那身土灰色的西装，虽然既不合身也不好看，但把他的驼背显得挺直了不少，十分稳重有力。今天还是他把大家召集到这里，作为老书记，选举大会开始前他要讲几句“客套话”，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例行公事，但这次的会前讲话格外引人瞩目，大家互相使眼色示意，“老书记要拉票了！”
老赵清了清嗓子，“父老乡亲们，我在咱村干了十多年了，哪户庄稼收了几斤、谁家屋里铺了几块砖我都知道，虽然卖了不少力气，但为了工作也把人都得罪光了，拆过张家的圈，堵过王家的门，当年计划生育好多人都指着鼻子骂我，我今天给大家伙儿赔不是了！”说完这句话，老赵弯腰深深鞠了一躬，大家都错愕不已，底下也小声议论起来，“老赵当年真是把硬骨头!”“我不是因为你们骂我才赔不是，是因为没让大家挣上大钱啊！当年咱村改种辣椒，我吹过牛皮，要家家户户盖大房子，大人小孩都乐呵呵，虽然路修起来以后椒子农贸市场赚了几个银子，大家生活都改善了，但这几年销路受阻，我想过很多办法都干着急使不上力气，有几家都改种高粱了，我心里愧疚啊。”听到这里，下面的议论更多了，有的人喊：“老赵，我们都感你的恩！”但也有几个人小声说：“老书记为了拉票在打亲情牌呢。”
场下的人都往前凑了凑，听得更仔细了，老赵使劲站直了些，继续说道，“前几天我在家里躲着，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，选前一个多月就有人陆陆续续来拉票了，我要退休了可再得罪不起人喽，只能在家清闲几天，但我还是存了私心把一个人请到家里喝了二两，这小子虽然酒量不咋地，但跟我说了很多从网上销售农产品的点子，他通过互联网把承包的几十亩辣椒都卖了好价钱，有的都卖到韩国当口红原料了，我听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”说到这里，老赵顿了顿，直了直腰，竟带着些慷慨陈词的意境：“今天是换届选举，我本不应该多说，但前几年网络销售兴起时咱没跟上步子，赤着脚也撵不上；现在县里、镇里大力推行啥互联网+，这东风可不能再乘不上了，我今天豁上老脸给老李的儿子拉个票，小李精通电子商务，有想法、干劲足，希望他带着咱村，把椒子农贸市场推上网络、干出名堂、振兴乡村，走向富裕，替我圆吹过的牛皮！谢谢大家伙儿了！”
全场寂静，掌声雷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