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乡下老家的元宵节并不热闹,没有狮子、龙灯,没有花担子。很多地方都兴闹元宵,我们那地方儿却是静悄悄的。有几年,一到正月十五前后三天的夜晚,有甩(方言,发“悠”音,摇动的意思)铁花的,俗称“甩花子”。
村中一条一眼就能望穿的小街,两侧房屋大多是泥墙瓦顶,上覆鱼鳞似的灰色小瓦,一垄子紧挨着一垄子,错落有致。过了正月初十,如果那两年年成好,就有人组织凑份子“甩花子”,热闹几个夜晚,而平常这里总是安安静静的。孩子在这里踢毽子,滚铁环,藏老目(方言,捉迷藏,一种古老的游戏)。有时跑过来一条瘦狗,匆匆忙忙,忽然又停下来,嗅嗅,竖起耳朵,好像听见了什么。不一会,随即又勾头跑掉了。
“甩花子”是全村人的盛事,有好事者提前十多天就开始准备。其材料有废旧铁灯笼、麦秸、硫磺、木炭、铜屑、生铁渣子等。铁笼子用铁丝系上一丈多长的铁链子,缠在一根七八米长短,鸡蛋粗细的榆木或槐木杆顶端。铁笼子里边先是塞满碎麦秸,接着放上少许硫磺、五六把柳木炭(用劈材烧成八成,浇水熄灭,阴干,即成木炭),最后在铁笼子正中装入砸碎的制钱铜屑、生铁渣子(废旧铁锅砸碎亦可)。
点燃麦秸后,三四个年轻人,七手八脚地把榆木杆安插在事先挖好的一个五六指深、鸡蛋粗细的土窑窝里,一人蹲下扶正木杆以起平衡作用,其余的人扶着上方,先是慢慢地摇晃,接着越摇越快,听见铁笼子里的火苗儿在半空中呼呼作响。远观迅速摇动的灯花笼子,如流星一般快疾飞闪,恰如一盏飞速旋转的“舞火流星”,因为呈水平面旋转,又像一个巨大的火轮,在夜色的衬托下,夺人眼目,撼人心魄。“甩花子”有许多传统的套路,舞者双手握住木杆或站或蹲,“舞火流星”在身前身后,变幻出各种花样。硫磺熔化,木炭燃烧,烧红了的铜屑、铁粒,在离心力的作用下,自然就从铁笼子的小孔中持续“甩出”,甩到地上、墙上、树枝上,顿时形成耀眼夺目的烟花,花朵发出轻微的“嗤——嗤——”的声音,落地便又飞溅起来,大朵大朵地绽放,构成一幅奇异的烟花图景——铜屑甩出,放射的是碧莹莹的绿色花朵;铁粒甩出,放射的则是银闪闪的白花。五颜六色,壮观极了。
吃罢晚饭,天渐渐暗下来,男女老幼前呼后拥,急匆匆赶往街头。“有花子了!”不知谁家的小孩儿喊了一声,顿时一片喧哗,掌声、叫好声,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
这个时候,有好事者撺掇三五个年轻人,飞跑过去替换上一班人,继续摇动木杆。摇……摇……摇……花子一片,四处飞溅,五彩纷呈,煞是好看:有的像火树银花在空中摇曳,有的像绽放的菊花争奇斗妍,有的像游鱼在池塘里自由穿梭……
花子越来越多,掌声越来越响,摇花子的年轻人也越来越有劲儿。火光映照着密麻麻的人群,映照着新媳妇的脸。这个时候,新媳妇的脸蛋儿绯红一片,丢掉了羞涩,也禁不住拍手叫好。
“甩花子”,火花四射,灯与火的漩涡,日月运行的模拟,表现了家乡人民淳朴的创造意识和才能。人们感受到的是璀璨火花划过夜空时的绚烂与震撼,体验到的是热情奔放的古老民俗带来的冲击,感受到的是激情四射的热度带来的精神愉悦。
随着社会发展变化,传统单一的“甩花子”表演形式渐渐遭遇冷落,一些艺人改行,他们的后代忙着外出打工挣钱,顾不上传承“甩花子”这门古老技艺。
今年元宵节前的一个夜晚,乡下堂弟发来微信视频,老家今年春节禁燃烟花爆竹,传承近百年的“甩花子”彻底消失了,不少人家辞旧迎新利用声光电等现代科技,或燃放电子烟花、鞭炮,或用手机下载一张燃放烟花爆竹动态图。一瞬间,我仿佛看到乡下老家连天上也显出新年的景象来,蔚蓝的晴空,偶然间飘来几朵白云,温暖的阳光洒满村庄……(张青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