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归乡祭祖,我带父亲坐了回高铁。从买票到进站,他都紧紧地跟着我,不发一言。坐在安静明亮的车厢里,父亲紧锁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,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风景,他不由地感慨道:“现在的车可越来越高级了,比起我那个时候,真是不敢想!”
父亲说的“那个时候”要追溯到四十年前。“包产到户”刚刚在乡里推开,父亲从爷爷手中接过毛驴架子车的鞭绳,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“有车族”。他十分爱惜驴车,从不舍得用鞭子抽打毛驴,就连喂养的草料也要用铡刀铡成小段。有时候,父亲看着他的毛驴咀嚼得津津有味,竟忘了自己的糁子面已经凝固在了碗里。母亲嗔怪他“对毛驴比自己还亲”,父亲却得意地说:“日子好不好全看驴儿跑不跑。驴儿跑得快,咱家的好日子不就越近啊?”。毛驴成了父亲耕作的“黄金搭档”,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他也总与那辆驴车形影不离。
最难忘的是蒙蒙亮的五月天,散落的鸡鸣犬吠在村口交汇的小道上相遇,隐约飘来阵阵铜铃叮当,父亲已经牵着毛驴拨开氤氲晨雾,踏进了无垠的麦田。收割、打捆、装车再运到自留地里晾晒。为了能让毛驴少跑两趟路,父亲在车板两端扎上荆芭。麦捆松软,装车时得踩实、压齐,要是偏斜了重心,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,弄不好就会翻车。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在毛驴前面,遇上路面有凹处,就左右寻些土块垫进去。然而,能用得上的土块并不常有,往往是父亲将强健的身子弯成一张满弓,用肩膀顶住倾斜一侧的麦车,爷爷在前面牵着缰绳,拉着毛驴一起使劲儿。若是再遇到雨雪天,村里的土路就更泥泞难行,只有唤着毛驴和人一条心,才能顺利过去。
忙完农事,父亲的驴车依然闲不住,走门亲戚、赶趟市集,小毛驴跑得不亦乐乎。母亲的娘家在二十里外的庄子,逢年过节,父亲总是把架子车收拾得干干净净,铺上褥子,让母亲抱着我们坐车回去。有时候要走的亲戚隔得远,母亲就在车上带件棉大衣、粗尿布还有瓷碗勺子,再提上一布兜刚蒸出来的白面馍和一捆刚炸出来的油酥果上路。父亲习惯坐在车辕上,一边摇着鞭绳,一边哼着叫不上名的曲儿。挂了掌的毛驴,四蹄轻快,发出“嗒嗒”的声音,清脆顺耳,伴着父亲的小调儿飘荡在乡间的路上。
没过几年,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了架子车。遇到谁家拉土盖新房,主人就会拿着香烟,到各家串门:“他叔,明儿咱家垫地基,有空拉着架子车来帮忙啊!”第二天一早,被招呼的人就会拉着架子车带着铁锹过去,有毛驴的牵毛驴,没毛驴的就把攀绳往肩上一扛,扶着车辕便出发了。浩浩荡荡的一列车队,穿行在辽阔的原野上,也定格在了八十年代的记忆中。
露往霜来,架子车纷纷被立在各家的院墙上,毛驴也“退休”了,一辆辆“时风”、“东方红”开进了村,一条条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,乡亲们下地、赶集遇见了,就匆匆打个招呼。春耕秋收都是一眨眼的功夫。
时日如飞,父亲已年近古稀,我们也搬进了城市,那段从“毛驴架车”一步步走进“小康”生活的日子,将永远在岁月中闪光。(孟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