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夏时节,妻子在花盆里埋下几粒架豆角种子,育出的青苗儿嫩滋滋旺长。妻子要将嫩苗儿移栽进院子里的菜地,我在一旁提醒说,多带一些老娘土吧,适生能力强。
第二天早起,我给新移栽进菜地的秧苗浇水,目睹嫩绿的苗儿茎叶不蔫,如原地生长出来一般充满着活力,我暗自感叹老娘土的神奇作用。
我的故乡位于豫东黄泛区腹地,土地广袤而又贫瘠,曾经是有名的盐碱窝。大集体年代,麦罢天,大地裸露出赭黄色的胸膛,等待村民去播种下一季丰收的希冀。我的爷爷和父辈们头顶毒辣辣的骄阳,赶茬在地里耩高粱、点包谷、种大豆。一场透墒雨过后,满地青乎乎的庄稼苗薅着往上长,煞是喜人。不经意间,湿漉漉的地面上冒出来一层白色盐卤,不几天就把嫩绿的庄稼苗给卤死了,片片拉拉的断了垄,就跟秃子的头发似的稀不愣怔。爷爷叹息一声说:“人误地一时,地误人一季啊!”视土地为生存命根子的庄稼人,不能眼看着成片的土地荒芜了。他们早有防备,摇耧播种的时候,有意识将耧仓门调大一点,下地的种子稠密,出土的庄稼苗才不愁长。村人从没有盐卤的地方专拣稠庄稼苗剔,剔出来的壮苗跟老娘土抱成团,移栽进缺苗的盐卤地,居然都能成活,避免了秋后减产。
农村实行土地承包之后,庄稼人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,昔日的沙土窝盐碱地不见了,治理成旱涝保收的肥沃良田。前些年,我的老家成为闻名全国的棉花生产基地,家家户户种棉花,秋季经西北风一吹,满坡白茫茫一片,如堆银积玉。村人种棉花抛弃传统的点播方式,提前打营养钵育苗,到了枣芽发的季节,将钵床里边的棉花苗挖出来,连同老娘土一块移栽进承包田里,既不耽误农时,又高产量。这一先进种田技术,迅速被农民普及推广,用于蔬菜和西瓜温室育苗,反季节瓜果上市早,收入成倍增长。
草木一秋,人生一世。“一岁一枯荣”的草木尚且如此,何况人乎!1938年,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花园口,南下的水流如脱缰野马,我就家乡首当其冲,尽成泽国。村人为了逃难,纷纷离乡背井,涌入关中地区和陕北黄土高原。我的姥爷和姥姥带着3个舅舅,也加入了逃难的队伍。临离开故土,姥爷从家里的地上挖一把老娘土,仔细用手巾包裹起来,揣在身上。姥爷带着全家人餐风露宿,一路讨饭进入陕西地界,饿得东倒西歪,原先从家里带出来的物品,走一路扔一路,惟独贴身那包老娘土舍不得扔。最终,姥爷在渭水北岸的原上找到落脚点,悄悄将随身携带的老娘土撒进当地的土井里,巴望着一家人服水土。如今,我的姥爷姥姥和舅舅们已经作古,魂系黄土高原。剩下我十几个表兄表弟们,已成为土生土长的陕北人,他们唯一不变的是浓重的豫东乡音,代代相传,念念不忘老家那片黄土地。
2013年清明节,我跟随烈士的弟弟妹妹赴广西边境烈士陵园,祭奠在那场战争壮烈殉国的6名弟兄。烈士的弟弟妹妹跪拜在哥哥的墓碑前,燃纸焚香,各自从包里掬一捧泥土,那是从千里之外的故乡带来的老娘土,满含着黄河的泥腥味儿,轻轻撒在亲人墓碑前的青草上,让九泉之下的英魂感受到家的温暖。阵风乍起,拂动陵园内的松涛共鸣,夹裹着一声声如杜鹃啼血般地哭喊声,飘入青幽幽的大山深处。目睹眼前这一幕画面,我止不住老泪纵横,仰天高喊:“我的兄弟,魂兮归来吧!”
那一刻,我由衷感悟,老娘土,那是离开故土生命的根系所在!
(作者 睢建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