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儿,老中医俗称“先生”,小诊所俗称“药铺”。若家中有了病人,一家人惶然不安,当家的总是说:“找柳先生吧,上药铺找柳先生。”药铺坐诊的先生叫柳荫之,四十多岁,白白净净,身材修长。小时候,我常见他爱穿土布衣裤、麻底布鞋,双手背过身去,慢悠悠地在村头散步,一看就觉得他非常讲究。偏僻乡村,缺医少药,他时常高挽裤脚,肩挎一个小药箱,不分昼夜,出没在乡间土路或农舍场院里,为人祛病疗伤,因而颇受人们尊敬。
柳荫之的家在村子东街,路西。进了鸡架门楼过道,是一个小院子,角落堆放着棒子(方言,玉米)、秦椒(方言,辣椒)的秸秆,房檐下吊着金黄的棒子和鲜红的秦椒,靠西墙葫芦架旁边,种有晚饭花、指甲花、秋葵之类的花草。他搬一把竹制折叠椅,坐在葫芦架下,一边喝茶,一边戴着老花镜翻阅《本草纲目》《汤头歌诀》《植物名实图考》之类的典籍。到听见儿媳在门口喊:“大(方言,父亲)——”知道是有人来看病了,就盖上茶壶盖子,起身往屋里走。不一会儿,就有一只金色的毛绒绒的大蜜蜂嗡嗡地飞着,落到葫芦秧子的一朵五瓣子黄蕊白花上,停在上面一动不动了。
过了小院,北边是一拉溜儿五间堂屋,有出厦。东屋是临街三间瓦房,比堂屋略低。泥墙瓦顶,上覆鱼鳞似的灰色小瓦,一垄子紧挨一垄子,错落有致。门是铺闼子门。一扇扇长方形尺把宽、二指厚的槐木或榆木门板,嵌在门楣和门脚上的凹槽里,晚上上门时顺住凹槽一推,严丝合缝。若开门坐诊,就一块一块卸下,按“东一、东二”或“西一、西二”次序,斜靠墙上。柳家药铺设在东屋,我和小伙伴们每天上学,几乎都要从药铺前路过,一阵醇厚温和的药香迎面扑来。
药铺后墙正中悬挂一对小巧的细腰双肚葫芦。我在散文《葫芦引》中写道:“人称卖药行医为‘悬壶’,医生职业为‘悬壶济世’,至今有不少乡间诊所仍然悬挂葫芦当作行医标志。”靠后墙是药橱,高高的一直抵住梁头。药橱两侧挂着一副木板刻印的对子:“但愿世间人无恙,宁可架上药生尘。”药橱上一格格小抽屉,每个抽屉可装三种药,抽屉门上贴有药名,一横两竖,红纸,黑字,很工整的小楷。柜台下放着一个生铁铸造的药碾子,两头尖而高高翘起。柜台上摆放戥子、草纸、镇纸和铜铸药臼。柜台一侧,一张枣木方几,摆放有嘴刀、剪子、镊子、钳子、钎子,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,一个小棉布包是垫枕……柳荫之端坐桌子一边,把脉的时候把病人号脉的手放在垫枕上。他一番望、闻、问、切之后,略一沉吟,笔走龙蛇,开出药方。抓药的是他的儿媳妇。若有川贝之类需要捣碎的,戥子称好倒入铜铸药臼,随即就传来“叮叮当当”搉药的声音,然后用纱布另外包好。若有不宜久煎的花药,也单包。用双手收拢草纸四边,折成漏斗形状,再右折,包出棱角,压搭口平放柜台上,左手按住药包,右手从头顶的线坨上扯下一段纸经子,在药包上拦腰左一捆右一缠,麻利地打了一个绳结儿,然后三五服(俗称剂,也称料)一并用纸经子系了,双手递给取药者。
乡下孩子泥土里摸爬,流鼻血,柳荫之就用萋萋芽(一种野生植物)熬水内服止血。蛔虫闹肚,柳荫之就说:“吃南瓜籽吧,方便,还不花钱。”若拉肚子,他就说:“热汤面焖蒜泥儿,吃了,包好。”大蒜捣碎如泥,倒入碗底儿,上覆热汤面,焖十来分钟,趁热吃下,果然奏效如神。生下小孩儿,没有奶水,或者奶水不足,找到柳荫之,而他总是说:“熬一点老鸹苔吧,熬一点儿,喝喝就投奶了。”
生产队时候,一个外地人在村头突然昏倒,面色苍白,四肢颤动,呼吸微弱,脉搏无力。柳荫之给病人把过脉,这个病只有用人参来救命。“独参汤”大补元气,中医用来抢救垂危病人,民间传为“救命汤”。家中正好有一支从东北运来的老山参!柳荫之说:“救人,一支老山参又算什么?”他当即飞奔回家,取出人参,切片,磨粉,兑水,随后往喉咙里灌。不知为什么,柳荫之自己也尝了一口。半个时辰过后,那人苏醒过来,给他磕了个头,就走了。柳荫之不仅没有向这人要药费,还让女儿追去送上两个杂面馍。有人问柳荫之:“你为啥给他治病?”柳荫之随口说道:“我不治,人家会死的呀!”
早年我在乡间任教,学校和他的药铺一墙之隔,每逢阴雨天或课后,就爱去“喷空儿”(方言,扯闲话),喜欢听他讲医道药理。丹田穴位上下分阴阳,阴阳平衡,五脏六腑通泰,四肢百骸得养,人则康健;反之,则生百病。“通则不痛,痛则不通”,经络气血畅通就不会疼痛,疼痛就说明气血不通。中医采用“寒者热之,热者寒之”治疗风寒引起的疼痛,对症下药,药到病除。听柳荫之絮叨医道,我却从中品出玄妙意味,中医理论不仅可以治病,而且可以治人、治国。一个人若善于沟通交流,分享成功喜悦,倾诉失败痛苦,他一定是快乐的,睦邻友好,生活丰富多彩。反之,他的生活一定枯燥乏味,矛盾重重。一个国家也是这样,只有政令畅通,才能人心和顺,国泰民安。
我惊叹中医药博大精深,柳荫之,一个民间中医,望闻问切,获取患者五脏六腑信息,采用一把把草棵子,按照君、臣、佐、使配伍,用甘草调和诸药,外加桂枝、牛膝等药引子,上行下注,引药归经,使一个个罹患疾病的人,渐渐康复起来:柳荫之活人多矣!
前些时候,我回一趟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,药铺依然存在,只是铺闼子门换成感应自动玻璃门,代替柳荫之行医的是他的儿媳妇,改作西医了。偶尔也有四邻八乡疑难杂症患者慕名前来求医,柳荫之却婉言拒诊:“去大医院吧,大医院里头仪器精密,比把脉准确,省事,见效快。”问其因由,他摇摇头,无奈地说:“中药材大多人工种植,产地不同,药效也很难把握。药量小了不治病,多了还恐怕误事。我干了一辈子中医,救了一辈子人,想不到会有中药难治病这一天!”我听了浮想联翩,感慨万千,粮食主产区的农民为追求经济效益,盲目跟风,改种中药材,南药北种,北药南移,功效自然比野生的差得多。中医药是中华民族的瑰宝,如今却在民间渐渐衰退,我什么时候一想起来,心里总会隐隐升腾起一丝淡淡的惆怅。(张青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