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桑叶茶
2020-07-20 09:45 来源:

大热天,朋友约我会面,问我喝红茶还是绿茶?眼瞅着窗外毒辣辣的阳光,以及阳光下被晒蔫了叶子的树木,我在电话里竟然脱口问一句:“有桑叶茶吗?想喝霜打桑叶茶。”

喝故乡的霜打桑叶茶,应该是40多年前的旧俗了。豫东平原的乡村,岗坡相连,老家的黄土岗足有几层楼高。一棵老桑树兀立在西岗顶,错节的根须裸露在黄土外边,如同天然雕塑。得天独厚的桑树汲取着日精月华,撑起一方宅院大的凉荫。夏天里,村人或蹲或躺在树荫下乘凉,曾经有人打赌,俩人手扯手搂抱不住桑树躯干。

每年深秋,伴随着贾鲁河畔的季节风,雪花般晶莹的酷霜降临了,满树的桑叶经过霜花濡染,呼啦啦飘落一地金黄。这时候,我和村里的孩子们㧟上荆条篮,用粗铁丝缠绕在木棍上做成一个带尖的扎子,去西岗顶争抢着扎桑叶。奶奶早已备好了纳鞋底的大针,认一根细麻绳,将我拾回家的桑叶一片片串起来。厨房前脸的土坯墙缝处,楔着木橛和铁钉,几尺长的桑叶嘟噜挂满屋檐下,任烟熏火燎,风吹日晒,自然就干燥了,那是庄稼人来年一夏天不可缺少的茶叶。

乡村没有日历和钟表的年代,庄稼人多半是听着鸟叫知时节的。“咣咣咣顾”的声声鸣叫掠过乡村上空,提醒庄稼人麦收的季节来临。夜色中,奶奶被“吃杯茶”的叫声唤醒,摸黑起床,头一件事就是点火烧开水,从屋檐下拽几片霜打桑叶撂滚水锅里。顷刻间,铁锅里的热白开泛起橘黄色,咋看就跟红糖水一般。水蒸气的弥漫中,满屋子飘散出一股子草木的清香味儿。奶奶将茶水舀进一个大红瓦盆内,冷凉后再灌满茶罐,让我掂进地里,供一家人歇晌的时候喝。

那年月,落后的乡村还没能摆脱农耕时代的劳作,割麦子全凭镰刀和铁铲。大人们弯腰蹲在密不透风的麦地,头顶毒辣辣的太阳晒得脊背似烤火,真正感受到挥汗如雨的滋味。干燥的麦棵上吸附着浮尘,直往人的鼻腔里钻,热辣辣呛得喉咙发痒。手头勤快的人,把住两耧麦垄割到地头,树荫下摆满了各家各户大小不一的茶罐,都是土陶烧制的带嘴器皿,口沿倒扣一只瓦碗。庄稼人喝茶,不像城里人那样斯文细品,放着现成的碗不用,双手捧起茶罐,焦渴的口腔噙住壶嘴,咕嘟咕嘟如牛饮,一气能喝下去半罐子,那霜打桑叶茶甜中带着微苦的味道,顿觉一肚子两勒巴骨的清爽。瓦罐里的茶水很快就见底了,奶奶和左邻右舍的小脚老太太们,轮番从家里往地头的树荫下换茶罐。有时候,邻家的茶罐喝空了,暂时送不来,老街坊们不避嫌,也不怕啥传染病,随手捧起别人家的茶罐乱喝一气,那种其乐融融的乡情,尽在不言中。

三伏炎夏,趁着透墒雨,满坡的热苗庄稼像薅着一样往上长,野草自然也伴随着庄稼苗在疯长。“锄禾日当午”啊,男劳力头顶烈日,捋锄把锄苞谷横高粱,锄板在土层里竖耢横耢大斜耢,锄掉杂草,松土保墒。一柄锄娴熟得就跟书画家在宣纸上酝酿构图一般,汗水纷纷滴落下来,斑斑点点,濡湿了泥土,滋润了禾苗。出透汗的庄稼人感觉头昏脑涨,嗓子发咸,聚拢树荫下歇晌,掂起茶罐对嘴灌一肚子冰凉桑叶茶,解渴又消暑热,即刻就来了喷空儿的精神头。

漫长的夏天,霜打桑叶茶一直是故乡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饮品。桑叶是随地捡来的,只需取井水搁铁锅里加一把薪柴熬煮,不费多大事儿,饮者更省却了繁琐的茶艺茶道工序。最热闹的场面,就是老街坊们聚拢一块,不分彼此,喝出来的是浓浓的乡情。

我是喝着故乡的桑叶茶长大的,骨子里透着旧生活甜中带苦的滋味。走出闭塞的故乡几十年,我曾经学过中医,从药书上得知,霜打桑叶亦属本草,可入药,富含粗蛋白、氨基酸、维生素等人体需要的多种矿物质。常饮霜打桑叶茶,具有疏散风热,清肺润燥,清肝明目之功效。可惜,那年月庄稼人不懂这些大道理,只是单纯为清贫的日子添加一点佐料而已。

居于城市这些年,我几乎品遍了龙井、毛尖、普洱、铁观音等香茗,唯独再没有喝上霜打桑叶茶。入夜的睡梦,我梦见了小脚的奶奶,掂着瓦罐的麻绳,佝腰朝田野送桑叶茶。梦醒咂嘴,一丝苦涩如喝罢桑叶茶的滋味袭上心头,让我思念逝去的奶奶了,执意要回故乡去看看。

故乡的老桑树不见了,据说是被村人砍伐充作了釜底薪柴。几层楼高的黄土岗,也被庄稼人拉土挖成了大坑。我站在村西新修的贾鲁河大堤上,努力将视线调高,在历史的回味与现实的夹缝中追寻落差,以期找回童年失落的梦幻。我寻遍村子,居然找不到一棵桑树的踪影,想喝一碗故乡的霜打桑叶茶,自然就成了一种奢望。(睢建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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