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是一名梯匠。打我记事起,耳边就“叮叮当当”响个不停,寻着声音,总能在淡淡的毛竹香中发现他,半弓着身子,手中的圆凿一浅一深,刨出片片竹屑花,散落在粗布的围裙上,斜长的身影与拂过竹叶的万道霞光交织,融汇在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中。
竹林是父亲的宝地,我也时常跑进林里玩耍,父亲见了,便会叫住我说:“囡囡,给爹选根梯柱吧。”望着一山竹林,我并不知道该如何选,上蹿下跳之后跑到一根油绿发亮的毛竹前,对父亲喊话:“爹,这根看上去可好?”父亲招招手,示意我说:“想做把好梯,得选对竹。你看这绿中带点黄,黑骨节的竹子,都是三、四年把儿的老竹。那些又绿又青的,看上去是好看,但经得风雨少,韧性差,做出来的梯子也不结实。囡囡,凡事不能只看外表啊。”
我默默地点头,将父亲的话铭记在心。
选回来的毛竹大多要先除去杂枝,打磨骨节,遇到有慢弯的,父亲就得用文火熏烤曲处,等竹身松软些,再把竹子固定到木架上拗直。熏烧的过程很讲究火候,烧过了,竹子就废了;烧得轻,竹子又容易爆裂。父亲是个极其认真的人,几十年来,他烤出的竹竿从未有过偏差。下料前,父亲步子一跺,竹竿要做多长的梯、安几段横杆,心中便有了数,然后还要划好间距、落上墨线才能动锯。被人丢弃的脚料,父亲也总是收集起来,分好堆儿,平时谁家做个栅栏、扎个菜架都会到家里来讨。父亲分文不收,时间一长,认识的人都知道了他的秉性,便常来串个门儿,送些自己家种的瓜豆。
有一次,从镇里回来的三叔遇见父亲给梯柱打孔,他先在竹棚里转了一圈,然后走到父亲跟前说:“哥,现在人都用电钻,哪还用凿子呢,多费劲儿!”父亲一边凿着孔眼,一边认真地回答:“我就不晓得用电钻省事?电钻虽然快,可用的是蛮力,硬打下去竹子易裂。”三叔觉得父亲固执:“就是有点裂痕,谁能看得出来啊?”父亲一听,瞥了三叔一眼:“有没有我最清楚。你不记得咱爹那时候每做好一把梯子都要仔细检查,生怕把带裂痕的卖掉。梯子做得不扎实,让人用咱能踏实?”三叔听了,会意地点点头。
锋利的竹子常常会把手划破,父亲满手的疤痕和老茧成为他几十年竹艺人生的印记。除了做梯,父亲还摸索着制些箩筐、竹凳,再编上自己创作的花样,简朴的竹器顿时精美起来。附近年轻的匠人跑来向父亲讨教技巧,他不厌其烦地手把手示范。父亲成了乡里公认的劳模,他用一锯一凿担负起对技艺传承的责任,父亲常对我说:“做梯就是做人,每节做得好,爬梯人才登得稳、攀得高。”
做把好梯,助人向上,是他一生的匠心追求。父亲的精神犹如竹子一般,在我心中年年长青!(孟扬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