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年冬天,我的父亲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到尉氏探望我的外公(这地方儿俗称姥爷),太康乡下老家只剩下三口人,祖父、祖母和我。这地方儿的村舍多是泥墙(也有里生外熟——里墙是土坯,外墙是青砖)瓦顶,起脊的房顶上,覆鱼鳞似的灰色小瓦,一垄子紧挨着一垄子,错落有致。温暖的瓦屋里,黄豆大小的油灯下,祖父、祖母让我端坐八仙桌前,给父亲母亲写信报平安。每次,都是他们口授,我执笔。
对于信的开头和结尾,祖父、祖母非常重视,要求我必须称呼“父亲母亲大人”,落款要写上“长子”二字,并注明年、月、日。祖父识字不多,祖母则根本不识字,我究竟怎么写,他们也不知道,但他们老是看着我,反复问:“是这样写的么?”我尚年幼,不明白“父亲母亲大人”与我平日里喊的“大(方言,父亲)”和“娘”在字义上有何不同,但我不敢欺瞒祖父、祖母。除了信纸上的“父亲母亲大人”,他们还要求我,见了邻居、亲戚,必须打招呼,打招呼的第一句话,要按辈分称呼——“东头清秀哥,西头青山大爷;前院辈嫂子,后院文铁大娘。”等等,从小培养了我见人按辈分打招呼的习惯。如今回了老家,自然而然照着祖辈立下的规矩来。
祖父、祖母没讲过“长幼有序”的大道理,他们也不知道《弟子规》中的“父母呼,应勿缓,父母命,行勿懒”,但他们教给的“父亲母亲大人”这六个字的称呼,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坎里,它是我所受到的关于人序伦常最朴素的启蒙。
生产队的时候,家家户户穷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。但是,麦收之后,多数人家还是会依照惯例吃两顿好面(方言,麦面的俗称)捞面条。我看见人家端着粗瓷大碗,站在胡同口,用筷子挑着光溜筋道的白面条,心眼里竟没有一丝羡慕,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因为我家从来不吃好面捞面条。平日里,我家吃的是红薯面捞面条或者红薯面饸饹,就是等到新麦分下来,也不过吃几回豆杂面、红薯面搀和着榆皮踅成的面条,长者一拃,短者三四指,配着茄子葱花浇头、蒜醋汁,偶尔还有一点儿黄瓜丝,好看,又好吃。其实,祖母就是用红薯面、棒子面两掺的办法,节省下了少得可怜的好面。这样,家里要是有人头痛脑热,或者来了客人,就能吃到用好面做成的葱花姜末红薯叶手擀面条,或者油拌葱花千层好面烙馍。
祖母说,日子比树叶还稠,“囤底儿省,不胜囤尖儿省”。我们家在最穷困的时候从来没有断过烟火,大人小孩儿也从来没有穿过破角烂边的衣服,秘密就在祖母的这条谚语。逢年过节,棒子面,有时是谷子面(不去皮,谷糠也磨进面里),萝卜干子,萝卜缨子做馅,包角子,祖母给它起名叫“黄金团子”。老白菜帮子切段儿,葱花姜末,清水煮了,水滚开之后拌杂面糊涂,起锅之前,撒一点芫荽末儿,祖母又给它起名叫“珍珠翡翠白玉汤”。
我家穷,还有比我家更穷的邻居。我家西邻布袋哥,隔个十天半月,就会来我家一趟,有时候是差他的孩子来。他们来我家,一是帮着做点力气活儿,二是怯怯地说,不是没粮了就是缺盐了,要不就是没钱买药了。无论是谁来,临走,祖母总不叫空着手,不是给搲一瓢面就是抓一把盐,有时正好赶上父亲从学校领来工资,就借给几块钱,好让他们买药。我的母亲半开玩笑地说祖母,是左邻右舍硬生生把我家的日子刮穷了,祖母总是认真地教训道:“雪中送炭人情长。”
不独对左邻右舍好,村里外来要饭的,祖父、祖母也很怜惜他们。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,一对蓬头垢面的母女要饭到我家,祖母刚吃饭,马上就撂下碗筷,把自己的一份,给她们吃。大多时候,总是要饭的一来,祖母的饭菜就匀出一半,我们喝汤也不能回碗了。匀出一碗热汤半个红薯面饼子,就是要饭人的一顿好饭。祖母饿着自己,却高兴,她随口说道:“自家吃了填坑,人家吃了传名。”
早年,祖父时常被新五军抓壮丁,一年半载回不了家,都是祖母这个小脚女人顶家过日子,我们家没有成套的家训、家规。从祖母到我的子女,一家四代人,七八十年历史,就靠传承的无数条“祖母的谚语”,用来治家,育人。
祖母晚年因病卧床不起。我从单位回去看望她,不论是买些吃的、穿的或是用的,她总是轻轻地抚摸着,不安地问:“要花好多钱吧?”接着,又说,“我的事儿还得你办。要仔细(方言,节约)些,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。家里顿顿有好面馍,过去的财主也不过是这样。不要挂念我。”说罢,就催着我们离开,对我说,“你是公家的人,还有事儿要办。”我自从1980年8月开封市第一中学毕业后,三十多年来,先后在太康、尉氏等地,务农、任教、坐机关,祖母把我任教、坐机关说成“干公事”,我就是“公家的人”。这个时候,祖母又说,“记住,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
“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这是祖母留给我的最后的谚语,我一辈子也忘不了。(张青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