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天顺元年（1457年）正月二十三日夜。

少保、兵部尚书于谦北京私宅门前。

奉命前来抄家的锦衣卫百户带着属下威风凛凛地赶来，原本昏暗幽深的夜空被一柄柄巨大的火把照耀得通透明亮，然就在于谦家门不远处，他们不由得放慢了脚步。于谦的这座少保府太破旧了，遮风挡雨就有些困难，三间正屋的二进小院，这些人如果都进去，非得踩踏了不可。百户皱了皱眉头，似乎不敢相信，但事实告诉他又不得不相信。

“兵分两路，一队进屋搜，另一队在房子外面搜，打起精神搜仔细些，不能放过一件值钱的物品。”百户命令道。屋小物陋，半个时辰过去，仅搜出了几箱子的书籍和几件破旧的衣服。

时间回到八年前。正统十四年（1449年）七月，蒙古瓦剌部首领也先率领铁骑分四路大举南犯。年轻气盛的明英宗朱祁镇在宦官王振的蛊惑下，不顾群臣劝阻，贸然亲征。大军在土木堡被蒙古军队一举击溃，英宗被俘，明朝陷入了国无君主的窘境，数十万明军土崩瓦解，造成北京守备空虚，形势岌岌可危。

正在朝廷上下群臣惊愕，束手无措，北京城内人心惶惶，许多大户人家纷纷准备南逃之际，时任兵部左侍郎的于谦振臂高呼：“言南迁者，可斩也。京师天下根本，一动则大事去矣；独不见宋南渡事乎!”于谦一方面率众大臣请皇太后立郕王朱祁钰为帝，是为明代宗，以稳定民心；另一方面全面部署北京保卫战（时任兵部尚书邝埜已于土木堡之役殉国，明代宗即命于谦继任兵部尚书）。

在明代宗的支持下，于谦调南北两京及河南备操军、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及运粮军入卫京师，同时分遣诸将率兵二十二万分列于京师九门之外御敌，自己更是身披甲胄亲赴军中督战。也先派遣数骑窥视德胜门，于谦事先在路边空舍内设下伏兵，再派少量骑兵且战且退，诱敌深入。数万瓦剌骑兵追至，于谦命神机营火炮、火铳齐发，同时伏兵四起，前后夹击，大败瓦剌军。接着，又在西直门和彰义门连续重挫瓦剌军，数天激战后，各路勤王兵赶至，也先恐断其归路，连夜拔营北遁。于谦率兵乘胜追击，直到居庸关方撤兵回朝，北京保卫战取得决定性胜利，明王朝转危为安。

论功行赏时，代宗欲加封于谦为少保、总督军务。于谦声泪俱下，国之蒙难，是卿大夫的耻辱，岂敢求取赏赐功劳，坚决推辞，明代宗不准。于谦只好婉拒了皇帝赏赐的西华门的府第及各种金银珠宝玉器，仍居住在自己简陋的房子里。“小小绳床足不伸，多年蚊帐半生尘”，自奉俭约，清贫度日，兢兢业业，为国尽忠。

“把房子拆了，掘地三尺，也得给我搜出东西来！我就不相信，堂堂朝廷一品少保、兵部尚书家，真的是四壁萧然，家无余资！”百户沉不住气了。本指望这次抄家能发笔小财，谁料竟一无所获。

“请大人三思。都知道于少保一生为官两袖清风，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。况且，今天行刑的时候，老天爷出现异象，不少百姓也鸣冤叫屈，如果真把他的房子也拆了，怕是要激起民变啊！”一锦衣卫小声劝说。

百户沉默了。是啊，于谦确实是含冤而死的。七天前，石亨和曹吉祥、徐有贞等趁明代宗朱祁钰病重，发动“夺门之变”，迎接上皇朱祁镇恢复帝位。刚正不阿、权倾朝野的于谦自然成为他们夺权的眼中钉、肉中刺，于是便诬陷于谦制造不轨言论，策划迎接册立襄王之子登基。英宗本有意庇佑于谦，怎奈奸臣们不同意。今日午时，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，就在他曾誓死保卫的城池前英勇赴难。刑场上一时阴云密布，飞沙走石，百姓们一片哗然，默默流泪。

“报告大人，属下发现一间大门紧锁的密室。”一位锦衣卫兴冲冲地跑过来。

“狡兔三窟，小伎俩。”百户精神一振，脸上露出一丝冷笑，“带我过去砸开它看看。”

“遵命！”

门板并不厚重，百户只是轻轻一碰便开了。令人失望的是里面仍没有大家梦寐以求的财物，一件精致的蟒袍整整齐齐地置于密室中的案板上，旁边还有一把锋利的宝剑。长年的尘封，袍子和剑鞘上已经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，火光透过室门照射进来，它们依然迸发出炫目的光彩。

百户愣住了。这件蟒袍和宝剑，他既熟悉又陌生。他清楚地记得，这些是当年北京保卫战胜利后，皇帝亲手赠送给于谦的，是对他力挽狂澜的褒奖！但这些似乎从来没有见于谦穿戴过，原来他竟然将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耀深深地锁在这间小破房间里。

许久，角落里锦衣卫的哭泣声打断了百户的思绪，他环顾四周，看着属下们通红的眼睛，没有斥责。百户默默地面对密室深深鞠了一躬，然后轻轻地掩上门，转身大迈步离去。眼角，分明也闪烁着几颗晶莹的泪珠。

……

又一个八年弹指一挥间。成化元年（1465年），刚刚即位的明宪宗朱见深第一件事便为于谦平反冤狱，恢复官位名誉，改于谦北京故居为“节忠祠”，老家杭州故居为“怜忠祠”，并四处寻找于谦唯一的儿子于冕入朝为官。

而此时的于冕仍在山西龙门流放，妻子张氏也流放于山海关一带，多年的塞外风沙无情地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迹。残阳如血，于冕正屹立在长城脚下的一块大石头上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京城方向，目光刚毅坚定，口中低声吟唱：“千锤万凿出深山，烈火焚烧若等闲。粉身碎骨浑不怕，要留清白在人间。”（余成水）